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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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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

舟山的雨落在霧氣中,澆滅了那場大火。

雨水蒸騰,斷壁殘垣的影像是伏在腳邊的深淵巨沼。

雨水沖刷掩埋過罪孽留下的殘證,顏渺伸出手,接住虛空中飄落的雨珠。

清清涼涼的,落在掌心裏,轉瞬變作黏膩的血。

血與水交融在一起,從她的指縫不斷流淌下去。

顏渺的指節有些顫抖。

或者說,她整個人都在顫抖。

其實她又一次騙了沈妄。

她的確來過此地,卻並非是如她所言的許久之前。

而是在一年前。

葉障石窟與銷骨山一樣,皆是魔修聚集之地,銷骨山被搗毀後,更多的魔修湧來此地,原本駐紮在此的典當市集熱鬧起來,形成了一處來往修士心照不宣的黑市。

一年前,顏渺曾前來黑市,用她百蠱不侵的血,換了一小截靈脈。

那小截靈脈也只是用於交換的籌碼,後來被她帶去朱崖城,同當鋪的老板換了一盞引靈燈。

她果然總是在騙人。

那時候她的眼前也曾有這樣一片霧氣所築的幻境,火焰飛旋,血海翻卷,幻境中盡是滔天的恨意,與幾乎將她撕碎的怨念。

黎荒的蠱蟲曾為她指明方向,她得以在幾乎吞沒她的暗影中找到離開的路。

而如今,這片潑天的大霧中,只她一人。

“我最憎惡如你們這般高高在上,以為自己是什麽救世主的眼神。”

“可惜這裏不是雲浮宗,不然千宗主若是親眼見得自己的愛徒舉起屠刀,不知該是怎樣一副表情。”

“我在期待你的選擇啊,顏渺。”

火光重又燃起,熱浪舔舐過衣角。

目光被雕敗與死亡充斥,顏渺再次望不見屬於她的前路。

人可以用死亡來逃避一切,卻逃不出雲羅天網的夢魘,她曾在五年前死過又活過,卻從未能從那場支離的噩夢中走出。

腕上忽而顯出一道紅線。

紅線輕輕躍動,一下,再一下,像是牽引著她的脈搏和心跳。

天色陰沈,一片血色之中,少年白衣若雪,衣袂翻飛,獵獵如風。

他手執長劍而來,劍刃承接住星點疏漏的天光,將一整片崖端照亮。

“顏渺。”

他輕喚她的名字。

於是顏渺聽見胸腔中靈脈躍動的聲音。

一聲,又一聲。

她的神志倏然清明。

火光消失,大霧消散。

細雨猝不及防撲了滿面,周身是青藤交繞的山石,橫嶺之上窟龕相連,篆刻其上卻非蓮臺佛像,而是令人望之毛骨悚然的兇煞異獸。

窟龕石臺上坐著個人。

男子面上帶著張塗滿漆彩的面具,身倚在浮雕獸的利爪上,手中把玩著兩顆珠玉。

顏渺擡眼望過去,覺得這人有些眼熟。

男子也同望見顏渺,側著腦袋:“我好像未在此見過這位道友,你是來觀瞻靈骨拍賣的?想不到我們魔君的消息散播得這樣快。”

顏渺心下一沈,道:“在下修為不足少有來此,才得了消息便匆忙趕往此地,還想請問仙長,拍賣是在何處?”

“你可是來得早了些,今日並不拍賣,只是取靈骨而已。喏,前面的岔路朝左再朝右,走下長階便能望見取靈骨的祭臺,明日的拍賣之地大概離祭臺不會很遠。”

男子瞥一眼顏渺,施施然道:“不過宗門弟子的靈骨純凈得很,想要用其煉制法器,亦或修補靈脈的可是大有人在,你這樣的小修,定然是搶不過他們的。”

顏渺面色不變:“多謝仙長。”

男子揉弄著珠玉,目光依舊落在顏渺身上,語帶笑意:“舉手之勞。”

他目送著顏渺的背影遠去,指節發出哢噠一聲響,收攏了掌心珠玉,指尖勾過一只蠱蟲。

“去吧,去告訴任闕,他想要的東西就快要到手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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細雨不歇,濺開茫茫一層水霧,鋪灑在人腳下。

顏渺循著那男子所指的路而行,思緒雜亂。

任闕放出拍賣靈骨的消息,明日只會有更多心存歹念之人前來,所以她需帶走那些弟子,越快越好。

至於方才那個人,她定是見過的,卻絕不是在這葉障石窟中。

靈骨拍賣的消息一夕傳出,有許多本不屬於此地的魔修已紛紛前來湊熱鬧,顏渺路過許多人,卻始終不見沈妄的身影。

石窟入口的法陣玄妙,他多半是被法陣帶到了另一處地方。

石階深有百級,下方是一片黑色的薄霧。

臨近祭臺,黑霧凝聚成形,匍匐在人的腳踝,像極了執念不消的魂靈。

那是一道道戾氣,對於魔修來說,最可激發體內靈脈,亦是最為致命的東西。

顏渺輕輕撥弄過腕上的紅線。

像是想要給她回應,紅線的尾端輕柔的動了動。

於是她的心也似乎托到了底。

長階下傳來窸窣聲響,霧氣更加深重,燈燭散成星星點點的光。

血腥味濃重起來。

踩至長階的最後一級,偌大的一方石臺出現在眼前。

石臺側刻浮雕花紋,立有八道廊柱,中央是一方圓形祭臺,空無一物。

顏渺掃視一圈。

任闕曾是南嶺墟人,故此處祭臺的構造亦用的是南嶺墟的印陣之法。

顏渺眼睫微斂。

她曾見過這樣的布局。如果她沒猜錯,在北的廊柱後合該建有一道石門,旁側還通有向外的暗道。

她走至其中一道廊柱,伸出手,畫下一道符紋。

果不其然,後方石門緩緩洞開。

石洞中嵌著一間鐵籠,腥濕味蔓延出來,籠中正是曾在疇昔山見過的那幾名歷練弟子。

弟子盡數不省人事,在幻境中見過的賀勉懷也在其中。

他的旁側是渾身染血的齊慕晚——鐵籠中唯一一個尚且清醒的人。

方才那聲響動,正是齊慕晚以護臂撞向鐵欄的聲響。

石洞中不燃燈火,又因顏渺逆光而立,齊慕晚一時望不清楚她的面容。

她只是望向她,喉中發出一聲嘶啞的喚:“求你,救我們……”

顏渺才要上前,身後忽而傳出腳步聲響。

她重將石門降下,掩藏過身形,躲至旁側與石門相連的暗道中。

腳步聲漸漸近了。

石門再次打開,兩個魔修走入,一一拖拽出其中的弟子。

燈火大亮,任闕緩緩自長階走下。

他的指尖捏著一只傳音蠱,張開又合上,蠱蟲縈飛而起。

那兩個魔修彎身揖禮:“魔君。”

任闕掃視一圈周遭,眼睫微斂著看向石臺上的弟子,結出一道符印。

符印四散,弟子盡數醒來,面露驚懼。

任闕言簡意賅:“動手吧。”

其中一魔修猶豫,問道:“魔君,屬下鬥膽,那裴陶當真沒有虛言嗎?傳言中那人早已死無葬身之地,我們今日若動手,便是同宗門交惡,日後若是……”

“我不會要他們的性命。”

任闕輕笑一聲,“動手慢些,讓他們哭喊的久一些。”

“也好讓那死無葬身之地的人聽一聽……快些尋到這裏。”

顏渺望向那石臺,攥緊指節。

“是。”

魔修應聲,拎過一年歲尚小的弟子,拖拽起他的後頸。

小弟子發出驚聲的叫喊,哭泣聲空響在祭壇之中。

“不要,不要傷他。”

一旁被束住手足的齊慕晚艱難挪動著身體,“你們不是要靈脈和靈骨嗎?我的修為比他要高許多……”

小弟子的哭泣聲低至啜泣:“齊師姐……”

“慢著。”

任闕向弟子中掃視一圈:“我記得她是雲浮宗人?你們中可有雲浮宗弟子?”

一片寂靜中,齊慕晚沙啞的聲音重又響起:“我是,我是千玨的徒弟。”

顏渺指骨微顫。

正如沈妄所言,任闕的目的只是為引她出來,取得她體內這道靈脈。

就像如今,她兩手空空,只有心存萬一的賭註是任闕不敢真的與宗門交惡,而任闕滿手籌碼,賭自己就在此地,絕不會坐視不管。

祭臺上,匕首劃破齊慕晚的後頸,緩緩劃至她的背,鮮血流淌下來,浸濕臺上的大片花紋。

顏渺的額頭沁出冷汗。

她在那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跡裏望見她自己。

當初在刑隱司時,被削去劍骨的,她自己。

血洇染至地面,顏渺的呼吸加重幾分,心臟躁動不安,撞的她胸腔生疼。

腕上的紅線躍動,忽而顯出具象的形,顏渺眼望虛空。

紅線只有他們二人能看見,如今顯出形狀,說明沈妄就在附近。

可她沒有再等他。

匕首破開人皮肉的聲音傳入耳中,齊慕晚的抽氣聲混雜其間。

齊慕晚沒有吭聲。

一聲也沒有。

顏渺手腕顫抖,指尖點上腕處脈息,探一探體內僅剩的,屬於她自己的,可憐到幾乎令人察覺不出的靈脈。

然後她輕撫上心口。

一起,一伏。

是千瑜的靈脈。

她垂下眼簾,輕喚了一聲:“師尊……”

手臂驟然一動,一道帶血的靈絲破開腕上皮膚,從脈搏中湧動出來。

是藏在她經脈中多時的,融靈引。

腕上的紅線察覺到什麽,忽而劇烈湧動,像是無聲的阻撓。

顏渺沒有再管那道紅線。

指尖點在心口,鮮血汩汩浸透衣衫。

心頭血與融靈引相融,鉆入胸腔。

靈脈劇烈躍動,像是釘入心口的利刃,充盈過全身的經脈。

那道靈脈中的靈力太過蓬勃,遠非她如今的身骨能承受相融。

顏渺的眼角因疼痛而沁出一滴淚,再擡眼,眼尾卻似乎已染上一道緋色。

祭臺上,齊慕晚倒地的聲音倏然響起。

匕首點在靈骨上,眼見便要落刀下去。

風聲呼嘯,似利箭,陡然穿過祭壇。

廊柱顯出裂痕,霧氣席卷,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味。

正欲削齊慕晚靈骨的魔修只來得及怔然一瞬,眨眼被霧氣扯得四分五裂,人身散作一捧煙塵。

鮮血濺染在祭臺上,將散開的輕霧染上赤色,一道身影從中走出。

衣袖招展,長發輕蕩,那人深色衣衫染血不顯,衣袖衣擺處卻盡是鮮血滴落。

她的面色依舊蒼白,唇卻殷紅,烏墨發絲飄蕩在頰側,面頰因那魔修撕裂迸出的血花染上些艷艷的血色。

顏渺腳步輕巧,一步步朝祭臺走來,指尖輕勾著一絲浮躍的血霧。

她立在石階之上,垂眼掃過那魔修與任闕,神色輕蔑。

“聽說我,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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